波士頓公園的冰面覆著薄霜,我攥緊手套站在冰場邊緣。一雙雙明亮的眼睛隔著白霧朝我笑,他們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大聲喊著:“李老師,快來呀!”
作為北京師范大學國際中文教育學院的學生,現在是我在塔夫茨大學中文部實習的第八個月,依然記得初踏冰場時鞋底傳來的震顫。想起去年8月剛落地時,查爾斯河畔的晚風還裹挾著暑熱。到了1月,河面早已封凍,寒風陣陣。我是一個南方姑娘,對“冰天雪地”的認知尚停留在課本插圖上,而此刻冰刀劃出的每道弧線都在瓦解著某種與生俱來的怯意——
“就像企鵝走路!”這是一位藍眼睛學生在耐心向我示范。他的漢字是全班寫得最工整的,每次都讓我眼前一亮。雖然我小時候學過輪滑,但膝蓋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。這時,加拿大長大的“冰雪小子”突然舉著手機湊近:“李老師第一次摔跤必須拍下來!”引得大家哄笑起來。他是華裔,但不常去中國,可是他講述的中國回憶總是那么溫暖有趣……
冰場上的“相互扶持”
冰面倒映著不遠處馬薩諸塞州議會大廈的金色尖頂,學生們輪流充當我的扶手,快門聲與歡呼聲在零下10度的空氣里結成冰晶。當我能獨自滑出完整圓圈時,余光瞥見冰場一角,毫無滑冰經驗的同事小胡正被兩位陌生女孩架著緩緩移動。她們的手臂交纏成臨時護欄,三人搖搖晃晃像連體企鵝。這些細碎的溫暖,悄然融化著異鄉(xiāng)的冰層。我想起去羅德島那天——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波士頓,在普羅維登斯公交車站,正為沒有提前準備乘車零錢而焦頭爛額,忽然有位銀發(fā)奶奶舉著一小疊美鈔走來。她將紙幣塞進我的掌心,溫柔地說:“For you,girl,have a good trip!”我連連道謝,身后老爺爺那句“That’s my money”的調侃,讓早秋倏然回暖,空氣就像羅德島的水果派一樣清甜……
雖然戶外冰場寒風凜冽,但我感受到了冰雪運動的獨特魅力?;爻探涍^燈塔山,磚紅色建筑群浸在淡金暮色里。路過一個街口,熱心的學生小美指著藍制服女孩們向我介紹:“她們是Girl Scout(女童子軍),美國女孩的成長課,你一定要嘗嘗薄荷味的巧克力餅干?!毙∶缽男≡诓ㄊ款D長大,經常給我介紹“美國特色”,比如什么是fraternity(互助會),Black Friday應該去哪兒購物,也不時提起她的“老家”安徽,她說在那兒度過了好幾個愉快的暑假。
“來,嘗一下吧?!毖哉Z間,一旁的麗麗遞上一盒剛買的餅干。她話很少,但經常面帶笑容,很喜歡鳥類,給我展示了她拍到的可愛小鳥。她學習特別認真,漢語口語練得十分好。我笑著接過一塊餅干,薄荷巧克力在舌尖化開的瞬間,波士頓的冬天突然有了溫度。
8個月來,點點滴滴的善意如春藤蔓生。初到波士頓,踏上綠線地鐵時,我尚是個裹著文化繭衣的異鄉(xiāng)人。那天,全美最古老的地鐵轟鳴著駛過查爾斯河,忽然有位戴紅襪隊帽的中年人湊近:“你們是中國人嗎?”我笑著點點頭,他得意地展示僅會的兩句中文“你好”“你美麗”,又認真跟我學“很高興見到你”。當被問到來波士頓做什么時,我謙虛地說,來教漢語,but just TA(Teaching Assistant,即教學助理)。他嚴肅地搖頭:“不要說just,這是baby word,你教我漢語,你是professor!”
文化的堅冰總被意外焐化。我以高度的熱情投入到漢語教學中,把語言學習與文化交流融入每一堂課:教課文《神女峰的傳說》時,用三峽大壩的照片引出家鄉(xiāng)宜昌的山水;介紹中國傳統女裝之美,我手拿馬面裙進行示范,學生們捏著裙擺上的刺繡驚呼“像摸到了云朵”;講解中國交通時,選取高鐵線路圖和茶馬古道地圖對比,引導學生對“現代交通快還是古代浪漫”展開激烈的討論……文化沙龍、中文桌子、漢字班、夜班課、一對一以及中華宿舍,這些講臺時光,讓我學會了從學生的眼睛里尋找教案的答案。那些絞盡腦汁的深夜,最終凝結成學生課堂上跳躍的靈光——原來文化破冰的密碼,就藏在“為什么”和“怎么辦”之間。
這份成長不僅發(fā)生在教室里。如今我的手機存滿跨越經緯的照片:去紐約的大巴上,鄰座的香港阿姨聽說我是中國人,開心地告訴我,她最喜歡的歌是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;邁阿密街邊售賣紀念品的非洲裔小哥,看到我的黑頭發(fā)黃皮膚,突然蹦出“你好”,和我熱情握手并送給我一張他的音樂專輯;費城獨立宮前,戴著墨鏡的警衛(wèi)和我分享著他充足的漢語儲備,仿佛一段悅耳的說唱;在華盛頓特區(qū),櫻花綴滿枝頭,漫步在潮汐湖邊,感受著美國的歷史與文化,收獲了大量的笑容和真誠的贊美。
作者
此刻我坐在書桌旁,任由思緒涌動。從初來乍到的新奇,到之后團圓時分的想家失落,再到結識一大群好朋友,真正地成長……忽然,再次感受到和學生們一起在草地上聊天時的清風,聽見在冰場相互攙扶前進時的笑聲,看到在火鍋騰騰熱氣中艾米夾給我的第一片涮羊肉,想到春節(jié)時學生帶來的芝士蛋糕,與我們準備的豬肉白菜餃子在餐桌上和平共處……
這一刻,我真正領悟了——語言和文化從來不是高墻,而是破冰的船。在波士頓的幾個月,我以五千個方塊字作槳,慢慢劃開文化隔閡的冰層。當學生們準確地把“北上廣深”標注在地圖作業(yè)上,當陌生人的一句“你好,中國”點亮異國街道,我知道那些破冰時分濺起的水花,終將匯成連接世界的春潮。(作者 李子怡現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國際中文教育學院,曾于2024年9月至2025年6月以訪問學者身份在塔夫茨大學中文部實習。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)
來源:《神州學人》(2025年第8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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